栽葱人

第七章 方小侯爷

这是王小石第一次走入大理寺监狱。

他手上拎着的是几盒饭，是他为他狱中的兄弟带的。为何只有饭？因为入狱的是一个“饭桶”，这并不是说他有多么没用，而是他的名号就是“饭王”。

张炭不但不会没用，他还是个很有用的人。他善于擒拿，他“拿”了，拿的是四大名捕手中的书。

所以王小石才带着“几斤饭”来看他，这显得有点滑稽。

王小石的心情却不滑稽，甚至是有些沉重的。

每个踏入监牢的人，心情都会比平时要沉重几分。

你进过监牢吗？

如果你入过监狱，便可以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。

这里似非人间。关的尽是一些失去自由、绝望的人。病菌在空气蔓生，有的是含冤未申而收监的；有的根本就是因狱讼稽留不决，按谳不实，导致被长期扣押在狱，奏案累牍，疏驭岁月，公文辗转运同，延滞腐败，而长吏既不亲决，胥吏又旁缘为奸，滋蔓年，日久既生。王小石自入江湖以来，多识得各路市井英雄，也不乏受刑入狱的汉子，早已风闻种种监狱令人心酸心寒的情形。

王小石一踏进这监狱，就下了一个决定：他决不顾见自己的好友落在监牢里——更何况张炭犯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行。

他没有察觉，当他下了这么一个决定的时候，他已是站在铁面无私、六亲不认的“六扇门”的对立面了。

 

很少有能认识白愁飞的人。

或者说很少能有认识以前的白愁飞的人。

因为认识以前的白愁飞的人，都死了。

这样说也不确切。

人的一生要见形形色色的人，有的人相知相交，有的人过目即忘。当你与一个人擦肩而过之后，你永远无法知道对方以后还会不会记得你。

所以认得白愁飞的人，并不是全都死光了。白愁飞也无法杀光每一个见过自己的人。

这就是为什么他那些自以为只有自己知晓的过去，仍能为杨无邪所查到，记入金风细雨楼的“白楼”之中。

顾惜朝或许是幸运的，他遇到和知晓的，是白愁飞扮演的一个“无名”角色。

这个“无名”的角色叫做白幽梦。白幽梦只是一个小小的乐师。顾惜朝遇到白幽梦的时候，也只是一个小小的乐师。

即便他们相逢得好似好友一般，其实他们却并非好友。

他们只是太过相似：同样考过功名，同样混过江湖帮派，同样参过军又叛出，又在同一个秀坊之中化为同样的乐师。

那时候顾惜朝还没成就《七略》，白愁飞也没能抓住他想要的机会。

白愁飞之所以要杀人，是因为他成名了。这听起来有些奇怪，一个人成名了，就把知道自己的人全数杀掉做什么呢？成名，就是知道自己的人多了起来。把人都杀掉了，就没人知道自己了，也就不成名了。既然不想成名，当初为何又要做出成名的事呢？

这全是因为成名分为两种：一种是成小名，另一种则是成大名。何为成小名？何又为成大名？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分界线。但是若是有一天江湖上说起你的名头来，无人不知，无人不晓，抑或是不知晓你大名的人都被杀光了，或者说知晓你名字的人再也杀不光了，你拥有了这般的权利。那么就是真真正正的成大名了。

白愁飞一直在等，等这么一个扬名立万的机会。宁不成名，不成小名！所以他对他成小名时所知晓他的人赶尽杀绝。

而今，他对顾惜朝说：“从今以后，白愁飞只是白愁飞。”不是白幽梦，也不是白什么其它，白愁飞这个名字已经定下来了，他便要用这个名字成就一番事业。

从此以后，成也白愁飞，败也白愁飞。

顾惜朝听后有些恍然。

他恍然看到一片叶子落下，顺流而下来到他的面前，他伸手去抓，树叶却擦着指尖飘过。然而他旁边伸来一只手，替他把那树叶捏住了。

他转头，那人的脸是白愁飞。

然后他看到了现实中在眼前的白愁飞，那人的眼中有着快意和算计。

他知道白愁飞终于抓住了他想要抓住的机会。

白愁飞忽地叱道：“是谁？”

顾惜朝瞬间回神。

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形自墙角闪了出来，向白愁飞抱拳道：“属下拜见副楼主。”

来人一脸机伶精悍之色，是“小蚊子”祥哥儿，。

白愁飞峻声道：“来作什么？”此时的他，可一点也不像方才那样言笑晏晏。

祥哥儿道：“苏公于嘱咐，副楼主要是没有重要的事，请返风雨楼一趟。”

白愁飞挥手道：“好，我很快就回去。”

祥哥儿留在原地，并未离开。

白愁飞一皱眉：“你还有什么事？”

祥哥儿道：“苏公子说：我就留在这儿，看看有什么用得着处，请二位尽管吩咐。”

顾惜朝看了看两人，才意味深长地对祥哥儿道：“既然苏楼主召你们副楼主回去，我也不便多留他。”

他看了看四周，方才省及戚少商刚才被衙役找了回去，说是王小石来牢里探监，跟冷血冷四爷起了些不快。

他转而对白愁飞又道：“难得重逢，正好我也要回去，就送送你吧。”

于是二人行出酒楼，白愁飞匆匆离去。

那两人方走，就有个人影落在他面前一丈处，顾惜朝抬头一看，却是刚才酒楼上对他举杯示意的那位年轻公子。

“有事？”顾惜朝挑眉。

年轻公子盈盈一笑：“你就是顾惜朝？”

顾惜朝越发莫名：“是又如何？”

年轻公子看了一眼右手，将杯中酒饮尽，这才摇头道：“有些名不副实啊。”也不知说的是酒，还是人。

顾惜朝有些哭笑不得，这人若是在说他名不副实，也不知是褒是贬。若是有人说戚少商名不副实，那必定是故意贬低。可结合江湖传闻他顾惜朝所做所为，这句话就有些耐人寻味了。说这句话的人到底是希望他再心狠手辣些，杀的人再多些，还是希望他回头是岸呢？

于是他无奈道：“小侯爷成天没事，就知道跟着我转么？”

年轻公子闻言微微一愣，却并没有被识破身份的困窘，而是反问：“你是如何看出来的？”

“看出来？”顾惜朝不敢苟同地挑眉，“我猜的！”

年轻公子不依不饶：“猜也总要有个方向。”

顾惜朝转而正眼，上下打量他了一遍，“方向也不是没有……你随意就拿盛着如意酿的金杯出来，可堂堂京城第一酒楼上至掌柜下至小二没人敢叫住你，可见你身份尊贵，不至于吃霸王餐没了酒钱。而身上有王侯将相之气，身份尊贵，又如此之闲的人，我想来想去，也就只有当今皇上眼前的红人，替父受职的小侯爷你了。”

方应看闻言苦笑，身份尊贵又很闲么？这评价也不知是褒是贬还是明褒暗贬，但总归是报了自己说他名不副实的仇了。

他摸了摸鼻子：“现在我信你是顾惜朝了。”

 

戚少商到来的时候，王小石已和冷血打完了。

冷血的面色更冷了。

王小石的右手甚至还在流血。

但他们的确是打完了。

戚少商一看到这俩人，心就放了一放。

“四大名捕”中的冷血，平生与人搏战，只进不退，只攻不守，绝学四十九剑，无一式以剑自守，听说他的第四十八剑，是以断剑作招，后来又创出第四十九剑，以剑锷为招，而还有第五十剑，也就是最后一剑“剑掌”。很少人能逃得过冷血的“剑掌”攻势，就算武功比他高的人，也不例外。

打完了，但双方都没有大碍。这就说明两人之间有了约定，这约定令得他们双方都清楚，这不是生死之战。所以他们虽然打，却不决生死。

戚少商一来，跟冷血打了一个照面，冷血就走了。

他走的很快、很果断。

却不见得有多愉快。

他跟王小石的确闹了个不快。

戚少商看了看冷血离去的方向，又看了看王小石：“你们……怎样了？”

王小石正在看自己的手，闻言仿佛才回神了一般“啊？”了一声。

他看起来有些呆呆的，愣愣的。

这时一个狱卒进来，替张炭解了枷锁。

王小石突然显出有些慌急的神情来，道：“戚兄，我先走了。”

然后他就领着张炭离开了。

戚少商目送他们离开，若有所思。他觉得很奇怪，王小石看起来不像有什么事，似乎只是想要避开他。

他离开牢中的时候还在思考：王小石这样的行为到底意味着什么？ 

但他就意识到什么，向树下看去。

树下有一个人。

一个他很久都没有见到，出现在这里却一点也不显突兀的人。

他朝对方走去，那人开口，没有打招呼也没有寒暄，而是道：“戚兄弟，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。”

“什么忙？”戚少商问。

“帮我收押一个人。”

“谁？”戚少商有些讶异，对方难道还在查案？

“一个女子，跟各地的盗窃案有关。我是带她来自首的。”

墙边有个影子一晃，然后一个黑衣女子的身影显了出来，如墨一般的发鬓在阳光下熠熠生辉，像蝴蝶一般暗沉而华丽。

戚少商突然想起一样东西来。

他想起的是那天夜里着火，他追上顾惜朝，对方手中抓着的一只蝴蝶——黑蝴蝶。